许多年后,史书如何论帝王功过?
许多年后,谁又分得清对错你我?
从踏进官场的那刻起,人就无法永远保持原本的模样。权力是不沾血的刀,言语是最委婉的刃,眼睛,耳朵,鼻子,嘴巴,全都用来接纳外物,全都吞吐着勾心斗角的谎言。
人自然也要有坚守。
守着点儿什么,才能挺直脊梁活下去,不至于半道摧折。
***
闻阙压榨着自己的心神,剥夺着自己的时间,花费十来年光阴登上高处。纵使被人称赞高洁清正,袍角掩盖的双足也沾满泥污鲜血。
他不是明月。
他只是一个,心有执念却又所求甚多的痴人。
他厌恶程无荣,更厌恶司应煊。但浸淫官场这些年,他也见证了司应煊许多值得称赞的举措。无论如何,司应煊不算昏君,不比暴君,若与前朝帝王相较,司应煊无疑是称职的,功大于过的,甚至值得颂扬的。屠城是屈指可数的污点,疑心是帝王家的惯有脾性,至于活祭,哪朝哪代没有这种事?一二百条微不足道的性命,如车轮碾过的杂草,不值得被记忆,也无人会痛惜。
“可我不平。”
闻阙道,“不平,所以执意追查究竟。”
他弄清楚了天子内心的秘密,洞察了天子多年的恐惧。求神问道的背后,是司应煊永远无法平复的心虚。
程无荣对司应煊蛊惑劝诱,牵引司应煊依赖丹药信任神灵。这种行为本质是一场极其缓慢的谋杀。所以闻阙冷眼旁观,没有动用粗暴手段扼杀程无荣的存在。
“我对陛下怀有杀心。”
闻阙轻描淡写吐露惊人之语。他本不该将这些话说出口,即便寝宫足够安全,任何秘密都不会泄漏出去。
他想,晏晏是对的,有些情绪必须发之于外,才能让自己变轻松。
人不能永远隐忍,永远谨慎,适当放纵无可厚非。
床榻间躺着的男子挣扎许久,手指如嶙峋树枝,死死嵌进床沿木纹。一阵令人不适的咳痰声后,司应煊挤出模糊的声音。
“可……可你从未……害朕……”
闻阙啊了一声,微微牵起嘴角:“除却纵容国师,我的确没有做过谋害帝王、有损国计民生的坏事。”
他无法忽视自己背负的责任。身在其位,不可渎职,亦不能辜负外界期望。
“天下太平”是最好听也最简单的话语,然而追求这四个字,需要承担太多重压,舍弃太多私心。
闻阙曾有很多次机会杀掉天子,全身而退。
可是杀死天子之后呢?
谁来继位?如何安排?怎么镇压接踵而来的叛乱与反抗?边关的安宁需要燕平王和大将军,郡县与都城的和平依靠着世家大族王公贵胄。如果不能安排好后续事宜,天子的暴亡只会带来连绵不断的灾祸。
因而闻阙始终在忍耐。
始终沉默,始终站在朝堂的漩涡里,维持岌岌可危的平和。辅佐太子实是选无可选,矮子里头拔高个儿,好在姜晏为他带来了新的选择。
姜小五不在官场,不谙争斗,但她某些时候有着极其敏锐的直觉。能从细枝末节堪破陵阳公主的野心,也能察觉到他的困境与追求。
“现在动手实在仓促。可惜没有办法,只能顺势而为。”闻阙叹息,“毕竟太子已经死了。”
太子司澜,于凌晨时分,被叁皇子司晨杀害。
除掉阻碍的司晨本以为自己赢了大半,匆匆赶来长水宫的路上,却被羽林卫和太尉调拨的军队拦截。短兵相接自有恶战,如何将这场宫变处理妥善,让陵阳合情合理接管朝政,都需要谋划运算。
所以一直拖到现在。
“陛下该落笔了。”
闻阙展开传位诏令,亲自握住司应煊的手腕,将羊毫蘸满朱砂。司应煊被扯得半边身子悬在空中,呼哧呼哧地喘息着,嘴唇抖得厉害。
“朕……”
“朕不……”
“为何不呢?”闻阙平静中带着几分诧异,用平时商议政事的口吻说道,“太子被司晨戕害,如今司晨已败,总要有人站出来平定局势。陵阳殿下有护驾之功,陛下理应给她名正言顺的资格。”
“陛下没有选择了啊。您寿数将尽,太子已亡,燕平王裴寂闻讯之后定会赶来洛阳。陛下不立新君,或者立了个酒囊饭袋,于大熹何益?又如何御敌平叛?”
道理都说得这般明白了,可司应煊还是不肯落笔。
临终的病人竟能如此顽固,牙槽咬得嘎吱响,凸出的眼球溢满不甘怨愤。闻阙没有办法,无奈似的按住司应煊青筋暴突的手背,附耳说了一句话。
只一句,司应煊骤然失去力气。
深红的羊毫,终究落在绢帛上,一笔一划,勾勒字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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