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锦,是封着的,上面写着四字,“犀首亲启”。门尉不敢怠慢,急呈公孙衍。公孙衍启,见里面是一小片山羊,上书写数行小字,“是月晦朔接之时,苏兄归葬故里洛邑,能拨冗前往,以一碗黄汤诀别乎”,没有落款。
是月即本月,晦日即月末一日,朔日则为来月初一,晦朔接,也即正、二两月相接之时,确切地说,是正月三十、二月初一的替辰光,当是午夜时。
晦朔二日,月日中,残月尽,新月生。
离月末尚有一十六日。
公孙衍持函去找陈轸与冷向。从临淄举办的苏秦葬礼上回来,在公孙衍请求,陈轸没回邯郸,这辰光就住在纵亲司里,受赵王委派驻赵国馆,代苏秦协调列国伐秦事宜。
陈轸、冷向一看字迹,尽皆认是张仪。
在这日月之,也只有张仪敢迁葬苏秦。
闹过后,一地。
自前番苏秦衣锦还乡、葬父大祭之后,尤其是在苏代离开之后,轩里村渐渐落寞,之后是越来越落寞,直到此番张仪护送苏秦的灵柩再次归来。
周显王驾崩未能震动的天,在归葬苏秦之时,再一次震动了。
在灵柩抵达的第三日,也即“是月晦日”的前一日,公孙衍、陈轸、冷向三人赶到,随同而至的是六国纵亲司的留守特使与随员,带着各祭礼。
苏秦的陵址是张仪选定的,在村北的洛畔,靠近老琴师的陵与庙。葬苏秦这日,葬礼甚是隆重,轩里村再一次人山人海,方圆十里,不,几乎是整个王畿的人,能来的全都来了。
苏姚氏早就没了,葬在苏虎的墓里,同。
苏厉仍在地,撑持着苏虎的事业,但其妻的两全瞎了,一只耳朵也听不见,讲话必须对准她的另一只耳朵,且得大声。苏家掌勺的重任不可避免地落在了苏家大儿媳苏刘氏的手里。苏刘氏即伊里里正刘权的孙女,刘家在刘权死后彻底败落,刘家的田地大多苏家,刘权的孙女在麻姑的撮合嫁给苏厉家。许是因了家败的影,苏刘氏晓得节俭,甚会持家务,颇得苏厉两赏识。
小喜儿仍旧一个人过。苏家发达之后,苏代要为她翻建大房,她死活不让,依旧住在公公分给她的小院里。那是她的婚房。
许是上了年纪,小喜儿的脚更跛了,走路越来越吃力。从人们越来越多的传说中,小喜儿知晓了一个于她来说沉重得不能再沉重的事实:苏秦的棺中躺着另外一个女人,她是燕国的祖太后,大周天的雪公主。当年雪公主嫁,整个王畿的人都动了,她也不止一次地为公主过泪。这辰光,她为之过泪的雪公主就躺在他的丈夫边,还穿着新娘服,小喜儿哭了。
在苏秦葬的这日,所有人都在忙活苏秦的葬礼,没有人记得小喜儿。
小喜儿一步一跛地走到苏虎的大墓旁边。
在苏虎的墓旁立着一个小土堆,面埋着她的阿黑。
阿黑是十年前老死的。将死之际,它走到村北洛旁边的一个土坡上,地望着洛对面。小喜儿晓得它要死了,也晓得它在守望什么,就守在旁边陪着它,看着它死。
阿黑是枕在她的怀里咽气的。阿黑死后,小喜儿将它拖回来,在苏虎的旁边挖一个坑,将早已好的寿衣穿在它上,拿苇席卷了,放坑里,堆个土丘。之后十年,每为苏虎扫墓,小喜儿总要在这个土堆边摆上供品,磕几个,伤会儿心。
小喜儿的心彻底死了。
小喜儿在土堆边坐着,从天亮坐到天黑,又从天黑坐到天亮。
自始至终,小喜儿没有哭。她晓得,这是她的命。
天又黑了。
小喜儿的耳畔再一次响起苏秦的声音:“……听着,苏秦今生欠你的,来生还你……听着,阿黑就是我,你就守在家里,早晚陪着阿黑,好好服侍阿大,照料我娘,替我尽孝……”
小喜儿终于哭了。
小喜儿用她的两手去扒土堆,一儿地扒,直到扒一个坑,扒到阿黑的骨。
小喜儿扒大这个坑,大到她足可以躺去,再一儿将扒来的土扒来,掩在自己上。
在苏秦归葬大礼结束的第三日,公孙衍、陈轸、冷向三人快步走向新立的苏陵。
苏陵前面,张仪发披肩,面陵而坐。
张仪面前,摆着一盘棋局。
三人皆是怔了。
作为士,棋是他们的日常,但他们的棋盘皆是方的,纵横棋路或为九,或为十一,或为十三,而前之局,外形却是圆的,有三足,其形如鼎,圆圆的鼎面上,十九棋路,构成一个正方,外切于圆,纵横相错,一如井田制的大周天。
局面上,棋至中局,黑白搏杀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,实在看不胜负。
三人明白,张仪是在弈棋,对手是苏秦。
张仪笑:“三位是来观局的吧?”指向棋局,“请坐。”
“张兄,”公孙衍拱手,“我等非来观棋,是来求请张兄!”
“求请何事?”
“弈棋!”公孙衍指向棋局,“局至中盘,张兄自摆棋迄今,一连三日,迟迟未一,难不想将之弈完吗?”